線條、細節與地點:評羅聖莊的《白描香港》 (1999)

中國的畫家很早就發現了毛筆線描再現物象的表現力。我們在六朝畫像磚上看見了粗獷活潑、自由生動的筆描,在《女史箴圖》上應證了東晉顧愷之的春蠶吐絲描。線描的名稱與表現力不斷的被豐富,除了耳熟能詳的“鐵線描”、 “蘭葉描”外,到了唐朝更有所謂“白畫”的出現,以線條參雜墨染與淡色的處理,融合西域的凹凸畫法,豐富了線描對於物象立體結構的掌握。純粹線描的表現形式在北宋武宗元《朝元仙杖》的畫稿,以及李公麟的《五馬圖》中有了突出的表現,前者強調豐沛奔放的筆勢、流暢圓轉的衣褶線條,後者內歛沉著、細勁簡潔,分別代表[白描]風格的兩種典型。山水畫方面,從十世紀以降,如董源之披麻皴等皴法的出現,將筆描與山水再現的結合帶到另一境界。畫家創造出不同的線條筆法,描述自然土壤岩層的紋理質地,從此山水畫的發展重水墨而輕設色,畫家觀察自然與描繪自然,也總與線條的組合密不可分。北宋喬仲常畫《後赤壁賦圖》,更將白描運用於山水人物畫卷,蘇東坡游赤壁的先後場景—屋舍、峭壁、激流,均以乾筆墨線的線條組合呈現在我們的眼前。

雖然白描風格在歷代的人物、山水畫中不是一個主流的表現方式,但是它以純粹線描的形式獨樹一幟,可以說是中國畫家對於線條鐘愛的極致表現。其實在白描以外,整個中國繪畫的傳統的演變幾乎都是以線條的變化為基調,我們看見線條由簡單而繁複、由稚拙而成熟多變,看見復古風將古代的線描再詮釋與再創造,看見筆墨線條與書法的密切結合,看見它超越物象的再現而被賦予獨立的審美與表意價值,也看見線條的組合在清代仿古為尚的風氣中逐漸程式化,最後失去了生命力。筆法線條經歷了十幾個世紀的起伏變化,到了二十世紀在西畫沖擊下,它仍然是中國繪畫各種保存派、革新派、乃至革命論者執著或嘗試解構的焦點。有人延續傳統筆法而走出個人風格;有人試圖將毛筆線條與色彩陰影結合,將寫實立體光影引進國畫;有人試圖突破傳統筆法的程式,根據親身觀察自然創造出新的皴法;有人在新文人畫的主張下,顛覆了筆法線條的傳統性格;也有人以各種的自創技巧表現紋理,完全取代了筆法線條的使用。在經過一個世紀對於線條/皴法的激烈辯論之後,羅聖莊在進入世紀末倒數計時之際,出版了他在香港寫生素描的畫稿,名之曰《白描香港》,畫題喚起的不是西方的素描,而是中國傳統的筆描。那麼,羅聖莊的白描與中國傳統的白描可能是怎樣的承續或變革的關係呢?

乍看羅聖莊的作品,許多人可能會覺得他的白描與中國傳統的白描毫無關聯。他所使用的是建築師慣用的纖維筆,而不是毛筆,他的線條因為缺乏毛筆所可能達成的濃淡、頓挫、粗細等豐富的變奏與表現性,自然也與各種傳統線描的線條形式大異其趣。但是我們仔細看時,會發現白色畫紙上纖細而內歛的筆蹤、細緻而略微抖動的線條,再再敏感的傳達畫家手指與手腕的控制與運動,我們的眼睛追尋著它的軌跡,因而體會背後驅策它的創作者的心思與意志。更重要的是這些線條由短線而長線,綿延不絕,纏綿有勁,因為一種內在的生命而不斷游走。“緊密聯綿,循環超乎”,它們似乎在精神上捕捉了古人對顧愷之春蠶吐絲描的形容。這一個特性,在羅聖莊的幾幅植物素描上表現的尤其明顯,那些枝繁葉茂,那些細枝粗幹,它們透過線條而抽長、交錯、綿延,線條的存在也透過它們而得以完成。令人驚嘆的是,這些無數纖細轉折能量的聚合,最後竟交織成一股不可遏制的原始生命力,讓人分不出是來自植物源源不竭的生長動力,還是線條經由植物的生命得以無盡再生。

更令人訝異的是,當線條被用來描繪都市景觀、人為物象時,也許失去了細微的轉折而多了一些規律性,但是線條物象交疊的視覺效果,混亂中迸發的頑強生命力,竟如此相似。如果古代的畫家透過線條再現山石質感、物象結構、衣褶紋理,羅聖莊透過線條尋找屬于現代生活、都會後院的質地。他的作品所描繪的主要其實不是建築物本身的結構,而是將它們層層包被的各種線條,是鐵閘鐵窗、鑄鐵欄杆、鐵蒺藜籬笆,是將它們纏繞聯結的電線、電桿,是伸向天際的電視天線、穿越其間如雲霄飛車軌道般快速疾轉的高速道路。羅聖莊將高密度生活空間裏的擁擠與混亂,提煉成線條的組合,以“吐絲結網,銜草築巢”的蔓延之勢,捕捉了處處藩籬的自我保護中混雜著交通與聯系的需要與渴望。

與古人的白描不同的是,《白描香港》的線條不只用來描繪物象,物象經由線條而再現,線條更透過物象而寄生繁衍,在線條重疊密度到達高度張力時,我們已分不清何者才是畫家表現的主體。這一點,恐怕也是此畫冊名為白描,而非素描或寫生的主要原因。建築設計的繪圖訓練固然是羅聖莊線描的基礎,但是他對線條的耽戀與執著,只能在中國繪畫的線描傳統中找到解釋。在某種意義上,甚至可以說《白描香港》是羅聖莊對糾纏中國繪畫一千多年的線條情結一個極致化的總結。

然而《白描香港》不只是關於線條的韻律,更關乎時序與地點。不但畫冊標題明白指出描寫的對象是香港,裏面每一幅作品更清楚標明了時間、地點。香港這些年來出現了許多[繪畫香港]的展覽與畫冊,企圖在九七回歸的大限之前,透過水墨、油畫、水彩等各種表現形式,論述香港特有的地點感與文化認同。羅聖莊的《白描香港》恰在九七前一年出版,不論有意或無意,很容易會被放在回歸前後時空認同的框架中來討論。然而羅聖莊所捕捉的地點感是什麼?他所傳達的又是怎樣的文化認同呢?

羅聖莊的作品,不見一般人熟悉的香港地標、摩天大樓,也不見舟楫繁忙、貨輪與舢板交錯的維多利亞港。他所描寫的地點,主要是他所居住的香港大學教師宿舍附近的薄扶林村、鋼線灣村,往南擴及香港仔,往北至西營盤,更往東北至中環、灣仔、銅鑼灣。其中描寫最多的是薄扶林村,總共有二十幅之多。從1994年,羅聖莊到香港的第二年開始,到1996年,記錄著畫家三年來無數次的出游與觀察。羅聖莊白描的方式並不是定點的素描,而是將不同視點、不同角落的多次觀察所得匯聚一圖。地點的全貌已被轉化成無數的線條,解構成無數的細節,然後依循內在衍生的邏輯去重新拼組、堆疊。不熟悉香港的觀者初看這些作品,可能會專注於線條所營造的類同風格與複雜構圖,將它們視為“去地點感”的表現。然而,對於熟悉香港的觀者而言,畫中的細節,卻像一只只悉心收藏的物件,觸動我們許多關於香港的地點記憶。這些由鐵棚、浪板、竹竿、水桶等細節所組成的熟悉而又不熟悉的地點,使我們想起許多描繪六、七○年代普羅生活的電影場景,是香港過去的、遺存的、正在逐漸消失中的共同記憶。

文學批評中對於文本的閱讀,有一種所謂“戀物”式的細讀(fetish reading),是一種對文本“細節片段的專注,以至於細節的雜沓擁擠最終占據了整體。”羅聖莊對地點的描繪,所採取的或許也是一種“戀物”式的解讀。當他面對地點時,不管是海邊村落,還是繁華都會背後的舊街老屋,纏繞於建築物表面、擱置於各個角落的雜什瑣物幻化成線條,“挑動他的意識,盤據他的心思,擴張蔓延成為一種執戀。”他1995年出版的《微觀香港》,可以說是這種戀物式解讀的清楚呈現。在這本攝影集中,我們看見時間、地點的副標題上,是一張張方不盈尺的局部放大,是攝影鏡頭對細節顏色、質地、圖案的耽戀和忘乎整體的逼視。我們可以感覺到鏡頭背後聚精會神的眼睛,似乎企圖“從一個定格的細節,找到掌握文本整體美學的入口,如同相機的光圈。”值得一提的是《微觀香港》和《白描香港》的英文標題分別是Hong Kong: A Micro VisionHong Kong: A Macro Vision,雖然攝影與白描,一曰微觀,一曰宏觀,一個是聲光色彩的剎那凝結,一個是樸拙線條的娓娓道來,一個必須遷就客體、掌握時機,一個卻能取材無礙、自由拼貼,表現方式或許截然不同,以細節來洞見整體的精神卻是相通的。

晚明的收藏家米萬鐘讓畫家吳彬從十個角度、不厭其煩的一再描繪他所心愛的石頭。在《聊齋誌異》【石清虛】這個故事中,作者蒲松齡則透過失而復得情節多達五次的重複,來表現主角的戀石成癖,不重複則不足以盡其癡。就像羅聖莊對他的鍾愛的線條和細節一樣。在《白描香港》中,羅聖莊對細節的執著,也常以不斷重複的方式來表達,物件的不斷出現同時也形成塑造地點感的象徵符碼。陽台上晾著的衣物、煤氣筒,是日復一日的柴米油鹽打掃洗滌;露台桌椅與烤肉架,是繁忙生活中對假日的期待;各種路標、交通號誌與廣告看板,是現代商品社會與機構對人類存在的制約。其中最特別的是羅聖莊作品裡唯一的生物,那些幾乎無處不在的盆景與植物。它們排列在各家各戶的露台上,關在鐵欄杆、鐵蒺藜圍欄後,混雜在層層纏繞的電線網路中。此外更有從水泥縫中竄出的雜草,有枝幹盡去,仍奮力從鋼鐵藩籬中突圍而出、抽出新葉的樹木。在香港居住過一段時間的人,都可以體會亞熱帶植物一夜大雨之後,便能瘋狂繁衍的原始生命力。在自然的森林郊野固然如此,在香港人所謂的“石屎森林”中,它們仍然化整為零,不放棄任何一個生根立足的機會。無所不在的植物,是一般香港人在高密度生活空間、快節奏生活步調的繁密混亂下,經歷六四、九七、景氣起伏等波動後,仍能忽視環境、掙扎生存,自成一片天地的寫照。

出生於廣州,成長、求學、工作周折於台灣、美國紐約與日本東京之間的羅聖莊,1993年應香港大學建築系之聘,遷居香港,竟在這裡找到了“一種一見如故,似曾相識的故鄉情,歸屬感”。 也許是香港早期主要由移民、難民組構的社會背景,以及作為英國殖民地與位置中國邊陲在文化上反映的“混雜性”與“邊緣性,”使得她像一個超大的中國城一樣具備了高度的包容異同的能力,同時又保存了獨特而堅韌的中國情結。在這裏沒有白熱化的本土認同辯論,不要求你立刻效忠或表態,更允許不同背景的人對她若即若離,各自在她多樣的文化光譜中尋得歸屬或解脫。或至少表面上是如此。如果真正深入其中,才可能感受到社會底層涌現的紛亂潛流與動力。具有複雜中國情懷的羅聖莊深入香港都會後院的入微觀察,應該是本地人才有的敏銳。然而他所採取的角度,也是一個旁觀者才可能有的俯瞰與從容。他的作品讓我們在安全距離之外逼視污濁與混亂,純粹的色彩、圖案或線條,濾去了氣味、擁擠、忙碌等感官壓迫,成為視覺的耽美。旁觀所以能夠視聽無礙、提煉昇華。這樣的敏銳與視角,帶動著羅聖莊的地點認同,從紐約中國城走到台灣,走遍香港、澳門的大街小巷。 

傅立萃
香港科技大學人文學部副教授